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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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荣石醒来的那刻先觉得亮，然后才觉得疼。意识回到身体里的时候，顺带唤起了他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各种疼痛，肩腹部的伤口处仿佛棉线带着砂砾在不快不慢地拉锯，但他陷入昏迷前记忆中最后的那些火辣辣的灼烧感已经消失。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耳边有仪器作响的声音，身上插着几根管子，有冰凉药水通过左手背上的静脉中的输液针头源源不断地进入他体温有些偏高的身体；他的伤处裹着洁净柔软的纱布，氧气面罩还在脸上扣着……他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看见正前方的挂钟，正是下午两点过三分，再往上看就是病房雪白的天花板。他再顿了顿，想要摆脱这些单调的白色，于是努力偏了偏头，就听到凌远的声音从他的另一侧响起：“荣石，醒了？想你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该醒了。”

然后氧气面罩被人拿开，荣石终于觉得头部活动顺畅了些，再一转头，看到凌远正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听诊器来。他一动不动地任凌远做完了基础检查——其实他也没什么力气动弹——然后才开口道：“单人病房？”

凌远怎么也没想到荣石清醒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笑出来，却也告诉他：“是啊，明楼特地打了个电话来叮嘱的。”

荣石仿佛满意地闭了闭眼，然后再问凌远：“黄志雄呢？”

“知道你要问他。”凌远道，“你手术期间蔺晨一直在手术室外陪他。你的手术结束后，他除了接受调查询问就是坐在你病房里，半小时前今天的调查结束，蔺晨把他拖出去吃饭了。放心吧。”

“谢谢。”荣石朝凌远点点头，顿一顿，还是不放心，“黄志雄现在精神状态怎么样？”

“蔺晨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他今天看起来比昨天刚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时候好多了。不过说到底，都是心里的这些事儿，谁都帮不了他，得靠他自己。”凌远取过搁在他床头的病历夹翻开下新的医嘱，一边说，“对了，我过来的时候碰到顿珠，坐在轮椅里挂条腿。他的手术很成功，伤肢也在恢复当中。他说等你过两天精神好点儿就来看你。”

沈剑秋从前线下来坐了七个半小时的车来到拉萨医院时候，凌远正在给荣石拔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管子。他敲门进来，主治医生就带着护士从善如流地走了。

荣石没想到他今天回来，看到人一时诧异，可什么都还没问，沈剑秋就直接开口说了：“六号行动已经在收尾，突击队可以撤了，我刚从前线下来，直接过来拉萨。明楼说他等行动全面结束后就可以来看你。”

荣石的目光放在沈剑秋脸上来来回回舍不得离开。他黑了一些，下颌有两道擦伤的结痂血痕，脸色疲惫，下眼睑处一片青黑。然后他看到沈剑秋左手腕处隐隐露出的半截纱布，胸腔里某处蓦地一痛，下意识地就去撩他的袖子，被沈剑秋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他接着道：“你被送来拉萨的当天晚上明总司令就和我说你受伤了，但是具体是什么伤，伤到哪儿了，伤得是否严重，我再怎么问他也只说不清楚，我就知道这伤轻不了。”

荣石看着他，叹口气，单手一颗一颗去解病服的扣子，露出左肩和缠过整个腹部的纱布及敷料：“就是两颗子弹，护士换药缠得有些夸张。”

“就是两颗子弹？”沈剑秋神色微动，“我刚才在楼下碰见蔺晨，他说有人因为这两颗子弹，趴在黄志雄背上留了一大串遗言，还想把我调到山地师去。”

荣石一时语塞：“我这不是……没事么。”

沈剑秋自顾自说下去：“我的晋升命令取消了就是取消了，山地师我是不会去的。六号行动结束以后我还回查果拉做边防连连长，现在算是明总司令给我的假。”

“对，对不起……”荣石沉默了几秒，有些小心翼翼，“我当时整个人稀里糊涂的，说的那些话哪里能作数的？我现在……全部收回。”

“我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当时在山脚看到你，竟然只和你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而我根本就没想过那时你的身体里已经多了两颗子弹。”沈剑秋终于抬眼看他，一双眼睛迅速被水色填满，很快就有两道水痕划过脸颊，然后他再次垂下眼睛，一只手犹豫三番，终于覆上荣石腹部缠绕纱布下面的敷料，“这个位置，根本就不是什么‘死不了’的位置。子弹可以打到这儿，就可往任何地方多偏一点。我直到现在都不敢去想，如果当时你不是伤在这儿，而是伤在……而我同样就那么走了，我……”

沈剑秋哽住，荣石却愣住了。他终于明白过来，下一秒所有的情绪席卷而来，想到他揣着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消息，又带着突击队森林里东奔西走十余日，硝烟褪去后便只留下心疼。沈剑秋闭着眼睛，双唇不住地颤抖。荣石径直张开右臂，将坐在床边的沈剑秋按进自己怀里，单手捧着他的后脑，手指穿插进他柔软的发丝里捋着，一遍又一遍吻他的额头。

沈剑秋渐渐平静下来，荣石感觉到了，然后轻声说：“你倒是和黄志雄一样莫名其妙地自责起来了，可你和他究竟想要自责什么呀？你是在看到我之后会丢下任务跑到我身边来检查伤口？还是能背着我狂奔几公里送到医疗站去？还是说你可以……”

“我就算早来一分钟，也许你也不会……”

“但凡能早来一分钟，你就来了，你我还不知道？一年兵都知道战场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也许’，你怎么反倒又纠结起来了？”荣石的手指在沈剑秋的脑后发丝中打着圈，“这么说来我还想问问你呢，你这手怎么弄的？”

沈剑秋被问得一愣，而后从荣石臂弯里直起身来，坐到一边椅子上，才拉起袖子给他看：“被铁丝网勾的，划拉了两道，不怎么深。本来也没什么事儿，结果后来下雨，在雨水里浸了几个小时，有些感染。”

沈剑秋语毕，眼看荣石睁着一双眼就这样定定看着他，突然噗嗤笑出来：“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活着就好。谁也没立场。”

他们相视静坐了一会儿，黄志雄敲门进来，脚才迈进半步，又生生刹住，说话稍稍打了个磕绊：“你，你们聊，我一会儿再来。”

沈剑秋大笑叫他进来：“你们说话，我到外面去找点饭吃。”

荣石看着放下一袋苹果就安静坐着的黄志雄，先开了口：“调查结束了吧？接下来什么安排？”

黄志雄显得有些腼腆，但还是笑了笑：“结束了，接下来回温州看看吧。再往后……前两天八一哥回北京之前和我说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一起做生意，不过我还没想好。”语毕，他抬手象征性地挠了挠后脑勺。

“挺好的。”荣石一顿，想开口说什么，正对上黄志雄的眼睛。眼珠尤其黑，因而显得瞳孔深彻而不见底，仿佛又水光粼粼，下一秒又觉得那不过是一双眼睛在发亮。

“荣连长……”黄志雄低低开口，沉声却并不僵硬，“道理我都懂，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花多久的时间。我那时候说特别喜欢你们，都是真的。我现在想到……还是会紧张，但是我却，挺期待的。我觉得，既然什么都失去过了，大概也没什么可恐惧的了。活着挺不容易的，不过我是真的想要好好活一下试试。”

“不是活一下，是活下去。”荣石也笑，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还来西藏吗？”

“如果还能来，我当然是想来的。”黄志雄一句话出，即又显得腼腆，“但是下次我不会从沼泽地里出来了。”

六号行动全面结束的时候，蔺晨和沈剑秋已经赶着彻底封山前回去查果拉了。明楼拎着一盒蓝山咖啡来医院，正遇上荣石在病房里长吁短叹地和凌远争论住院的无意义性。

明楼将那一盒子拍到床头柜上，连个招呼也不愿打，第一句话就是：“出院？想得美你。明天北京总院骨科的雷医生过来给你会诊。不要以为两个枪眼儿好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忽略你那一塌糊涂的肩膀。”

凌远被荣石烦得不行，秉持着“我是医生我不骂人”的高度自制端到此刻，明楼再不来，俩人估计就要拍桌子喊起来。首长一来，凌远随意抛出一条不走心的借口便撤了。

荣石看着明楼意味深长的一笑实在懒得搭话，又碍于人家提了一盒蓝山的面子，不得不耐着性子和他道谢，不甘心，又添一句：“肩膀只要休息好了就好了……”

明楼仿佛不在意，只哼一声：“给你的？是给沈剑秋的。”

荣石翻着白眼，全军区大概只有他敢乜着眼看明楼：“是他的就是我的。”

明楼懒得迎合他秀恩爱，手指敲着桌板：“和你说个正事儿。军五队又来问我要人，要你去北京给他们做射击教练，还要晋升你，俸禄高，也比山上轻松多了。”

荣石没好气：“人家每年都来问你要人，你这每年还都来问我一下，烦不烦？”

“是挺烦的。”明楼笑过又转口威胁，“不过今年情况特殊啊。你要是敢出院，我回去就签字把你调去军五队。不然就给我好好治，毕竟到时我一时兴起开个几级伤残的证明出来让你上不了山也不是不可能。”

“您位高权重。在下都听您的，都听您的。”荣石一顿，默默理了理被子，坐正了。

二十一世纪的初年，新千禧年的第一个春天，四月，查果拉主峰化雪，雪鹭河化冰。山上的雪水混着冻了一个冬天的砂石枯木冲入下游再汇入雅鲁藏布江，河水汹涌掀起白沫，两岸荒地上零星冒出些颜色浅得几乎看不出是绿色的细小草叶。

风吹到脸上还是冷，太阳当头却又让人头顶发烫。荣石背着包立在桥上，脚底河水轰鸣，眼前山群的雪已经化至中线，山脊刀割般锋利。从去年入冬到今年开春，他在拉萨手术养伤复健半年有余，终于又回到这片神奇、荒凉、滚烫的土地上来。

绵延起伏的国境线，一道山脊连着一道山脊，便是天寒地冻，雪地里也总能生起火来。而心里头有了光，就不用千山万水地赶去大昭寺拜菩萨。查果拉，这个连雪莲都开不到的地方，却有一个鲜花盛开的名字。

荣石走进哨所的时候正是午休，他一路穿过操场来到连长宿舍，推开门，带进一身的阳光和风尘气息。屋里有人，正坐在桌边写些什么，听到门响，转头去看，逆光站着一个人。天空很高，天色很蓝，日色太强，打进屋里的影子漂亮又扎实。他定定神，认出人来，搁笔起身。

然后他们都抿嘴笑起来，对视着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屋里的人先开了口：“欢迎归队，荣副连长。”

end.

ps. 故事背景大情节线不属于我（躺平

pps. 有bug请一定要指出来啊（感谢（鞠躬

ppps. 卡维囊格美：藏语里的意思是“雪地里的火”

以及

其实没别的说 向所有的边防军人致敬。

以及 的确 这就是一张让俺热泪盈眶的背影引发的脑洞。

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比大心~

（上次不会发电脑截图 这次把手机截图po上来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