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 23

一个目录 春野 夏霜

01 02 03 04 05 06 07 08 0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后来还是贺涵主动腾出一只手,微扯开自己的氧气面罩,哑着嗓子对庄恕说:“忙了一天,回去休息吧。”

庄恕替他扶着面罩,哭笑不得:“都封院了,我怎么忙了一天?你看见了?”

贺涵一本正经:“我看见你很累。”

“嗯?”庄恕眨眨眼,手指小心地在贺涵手心里画着圈,“我一张脸就盖得剩下眼睛了,这样你也能看见?”

“就是把眼睛都盖了也知道你很累。”贺涵笃定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它看得见。快回去休息吧。”

“好吧。”庄恕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疲惫,但他并不起身,反而和病床坐得更近了些,“我在这儿,这就是休息。”

“喂,听话。回去睡会儿。”贺涵捏了捏庄恕的手指,反握住他的手心。

庄恕继续这个无聊的手指游戏,微笑着反问他:“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

贺涵捕捉到庄恕眼角的纹路起了变化,于是也笑起来,理直气壮:“我是医生家属。”

庄恕看到这点笑里又不乏贺涵式的得意,心里顿时被激起一片细小波澜,但这次他非常坚持。两人之间总是更习惯妥协的人如此坚持,于是贺涵就不再反驳了,也算从了自己的私心。

他们又沉静下来,盛意的表达源源不断,有爱和安慰,通过手势,温度,呼吸,交互流通,全不局限于语言。

再过了一会儿,贺涵突然说:“你们医院的这个帘子隔音不错。”

庄恕因这点突兀而疑惑,于是询问地看向他。

贺涵自顾自笑了一阵:“程皓前脚进来,凌远后脚就来了,在隔壁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庄恕随即领悟,心下了然,也接着贺涵的话笑了:“我们这是在聊领导的八卦?”

“是你的领导,又不是我的领导。”贺涵摇摇脑袋,“再说了,领导的八卦不能聊?我们公司那帮小孩聊我俩的八卦,一个个的都快上天了,你看我说过什么了?”

“还不知道你,得意极了,巴不得听他们多聊点儿。”庄恕看一眼贺涵佯怒的眼神破功,噗地笑完,有意表示自己的敷衍,应和他,“没有没有,多聊点多聊点。我特聘的,不怕领导问罪。”

“喔。”贺涵故作无奈,“要多聊点也没了。”

“没了?”庄恕夸张地看向贺涵,满脸写着“这和撩完就跑有什么区别”。

“不是说了,帘子隔音太好,我都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贺涵表示惋惜,而后憋着笑,默默拉下自己的氧气面罩。

 

贺涵病程发展之迅速其实并不在庄恕的意料之外,但他这一晚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状况就在自己的亲眼目视之下迅速恶化,依然难掩眉目之间一片酸涩。

体温继续往上升的贺涵逐渐不再能和庄恕聊天说话。他开始出现呼吸困难,庄恕因此在几十分钟内频频跪到床边,他一膝盖的淤青甚至关节处有积液但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揭开贺涵的氧气面罩,一手扶着雾化喷嘴帮他进行吸入治疗一手轻轻扶着他的头顶,捋一捋他散在额前的刘海,贺涵灼烫的世界就能暂时安静下来。

他已经烧得有些意识不清,向来线条精致的漂亮嘴唇上全是翻开翘起的干皮,一道道裂口渗着血。可他依然努力睁眼看着庄恕,用眼神示意他去拿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庄恕看到摆在那里的手机,胸口也开始出现难耐的窒息感。他早确信贺涵已在手机里稳妥地安排好一切:如果他死亡,公司如何,合同如何,财产如何,等等,一定事无巨细地保存好了。庄恕的呼吸因而更加急促,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可能就要失态,于是试图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已被贺涵竭力攥住。贺涵非常虚弱,他手里的力量于此刻的庄恕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平日里强健而大力的一双手,因疾病孱弱至此,庄恕心里疼得震颤,细小却折磨。

他当然可以挣脱开去,可是他舍不得。

于是庄恕只好又回转来。贺涵挣扎地取下氧气面罩,断断续续说了这样一句话:“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弃抢救,如果,我死了,不要难过太久。”

庄恕一双眼睛里全是细密的红血丝,瞳孔深得吓人,眼眶在半秒间就湿润了,他用力呼吸,连厚实的N95拱形口罩都被气流带得轻微起伏。庄恕如此良久却没有眼泪落下来。他死死盯着床上的人,静默了一会儿,后终于说了三个字:“你闭嘴。”

 

贺涵在第二次吸入治疗后得到了短暂的平稳的睡眠。庄恕依然没有离开A8病房,一直支着手肘在床边坐着。到了后半夜,贺涵突然开始咳血,情况再度急转直下。

庄恕径直用手去接贺涵呕咳出来的血块,每一滴血液都烫。他半跪着转身去换第二层被污染了的手套,然后盯着那片鲜红失神,感到彻骨彻心的脱力。可庄恕他得站着。

庄恕调整了半秒才叫护士去推床旁X光机。他仔细用纱布替贺涵擦去脸上的血,可擦干净之后一张脸剩下的只有单薄和苍白。他有些窒息,于是立起来走到贺涵的床尾,然后他就看到A8-3床的程皓已经醒来,却不知如何回应他的眼神。他避开程皓注视的瞬间随即想起什么走出来绕到A8-1,果真看到病床上的小女孩正捂着枕头默声哭泣。他趁着这个短暂间隙轻拢了拢女孩陷在宽大床里的瘦弱身体,反复低声地念着两个字:“别怕。别怕。别怕。……”

 

隔离帘拉好,就为单独的床位分隔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床旁X光后贺涵就上了呼吸机,庄恕看一眼暂时稳定下来的人,遂立刻将视线钉死在才拿到的胸片上。

他的目光在几处脓肿上反反复复过,眼色里的决绝寒光像是要撕碎目之所及的一切。别说站在一边的方志伟,即便是贺涵也几乎不曾见过这样的庄恕。

如此眼光持续的时间并不太久,庄恕搁下胸片,垂了垂眼帘,再抬头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决断,眼里的所有情绪就都被隐去了。

贺涵知道那是庄恕又一次独自将情绪往下咽,即便那些情绪的碎片会将他的内里割得鲜血淋漓。可他已彻底失去相劝自己主治医生的立场,只能不动声色地勾勾自己爱人正垂在床边的手指,手指微微蜷曲,漏出一个恰好的空隙,他便将自己放了进去。

庄恕感到手指处的动静,忽而从沉思中醒过来。他低头看了看床上已经无法出声说话的人,呼吸又是一窒。

不得不手术了。贺涵看不到的那侧,庄恕的手指狠狠掐进自己手心。他太用力,以至整条手臂都有轻微的颤抖。他还没有收到美国那边的回复——毕竟不是完全相同的菌株,这次发生根本没有先例,谁都不能保证手术切除脓肿是否真的可以控制感染。如果控制不住,手术会否加速器官衰竭催化死亡,这些全是未知。

但的确不能再等了,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好在他还有一把手术刀,即便那将把未来付诸一切不确定性,庄恕依然如此选择,因他不会在等到绝望降临的时候才去祈祷一个奇迹。如果不放手一搏,之后的衰竭消亡就是可预见的必然。

“准备手术吧,一会儿同意书送我办公室,我签字。”庄恕音色平稳地和方志伟说话,“和手术室说一声,请他们帮忙排早上八点第一台,我主刀。”


tbc.

评论(31)
热度(13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苇恩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