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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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方志伟点头出门,庄恕终于脱力地坐下来。

这将是他第二次给他做手术。第一次是一年能做上百台的小手术,在庄教授从医以来的的记录里,成功率是百分之百。这一次的肺脓疡肺切除术,放在平时于他而言依然是常规的小手术,即便情况再复杂,他也同样没有过失败的记录。

只是他不得不去想贺涵胸片上已经与肺血管粘连在一起的肺门淋巴结,分离肺门血管时可能的大出血;他不得不去想肺脓肿手术打开以后往往会发现实际病变要远比X线显示的要广泛严重得多;他也不得不去想,或许等到手术的时候,病变已经在肺门处融成一团无法解剖,就需要切开心包。

心包内粘连较轻,所以易分离肺动脉和肺静脉。如果切除肺叶,那么分离肺动脉时可以从新包内暂时阻断控制出血;如果做全肺切除,就从心包内结扎切断肺动脉和肺静脉……

床边的医生又一次陷入沉思,从看到胸片起,他大脑的本能就已经开始在意识的另一层面模拟手术进程,出一套一套的方案,考虑各种各样的可能,直到贺涵再用手指勾了勾庄恕搁在床边的左手。

 

庄恕的专注被打断,他为之一惊,猛地站起来,然后意识到是贺涵在叫他。他于是定定神,两手撑在床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贺涵:“你……别怕。”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累,也很疼,而且即便如此也拒绝了我可以抱着你睡一会儿的提议。”他这样说话尤其像是自言自语,但是庄恕确信自己的每一句都有回音,过了几秒他这样说,“但是,我来给你做手术,而且这次你不用再通过谭宗明的关系来预约一个全美Top7的医生。所以,你懂的,不怕。”

记忆清晰地摆在眼前,历历可数,仿佛久远又不久远的情节,平凡生活里的碎片式的叠加,然后成就了这样一段关系。

之后他们相爱于是在一起,有那么几次,庄恕退一步,贺涵进一步,庄恕再退,贺涵就迎上去,拉住他。到了今天,又是一线之隔的情境里,庄恕以毋庸置疑的强势姿态拉住他,及得上贺涵每一次暴怒中的坚定。

贺涵和庄恕一样非常不喜欢“拯救”这个词,这是一个共识——因拯救是高高在上,可他们之间是相爱,可为彼此付出自己的全部心力,没有分毫高矮差别。所以他们互为支撑,以爱,以生命。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每次都觉得如同漫漫长夜,无光无终点,但每次又都走了出去,所以不至于就迈不过去这一次。因而他们始终在一起,记得黑暗之后将会是什么,肩背相摩,呼吸心跳都是同样的速率。时至今日,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庄恕全身上下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有一双眼睛看着他,目光穿透全部的防护,直直覆上贺涵眉眼间消不去的苍白和发青的眼底。

此刻的庄医生丝毫不避讳自己的爱人身份,甚至因而更加勇敢。他绝对专业,绝对精确,也绝对温柔,足以令人沉沦的温柔。他是最好的心胸外科医生,是最好的爱人。

“你会活着离开手术室,在各种各样的可能中活过围手术期,然后继续活着,越来越好,像从前一样健康强壮,我会永远和你在一块,以后还会有很多更好的辰光在等着,等着我们去过。”几句话说着说着居然偷带了一点吴语的调调,黎明时分的隔离病房,他说话的音色和节奏如此和软,足以融化切实坚硬的黑暗。

而庄恕分明在笑,双目弯着,眼角是好看的褶皱纹路。他再将身体俯下去,与贺涵靠得更近,隔着两层手套去拉贺涵的手指,又隔厚重口罩用嘴唇的位置碰了碰贺涵颧骨边上未被遮盖的苍白的裸露皮肤。

 

在仁合做那个切除纵膈瘤的小手术前,他和他说不紧张;今夜在第一医院的隔离病房,他和他说不怕。

于是贺涵突然明白过来,即便是当时的那个“不紧张”和今天的“不怕”,它们安慰的人恐怕也包括庄医生自己。

贺涵不怕。他想他已然不畏惧死亡。多年以前他就曾在好几个时刻想到过,如果他的一生就这样走到尽头,其实已经没有遗憾。他赚够了钱,如果不出意外未来还会有更多的钱。但金钱财富名誉种种死不带去,所以无论他是明天死去还是五十年后死去,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现在他更是笃定地觉得自己没有遗憾:什么都经验过了,包括最好的爱情。所以他只是舍不得死去。他舍不得放掉和庄恕在一起的时间。

然后贺涵就虚弱地笑了。只是眼角的纹路出现一个细微的弧度,但庄恕知道他在笑,于是决定给他一个更加笃定的回应。

“我爱你。”我会拉住你,不会抛下你,请你也不要离我而去。

语言在情爱中都开始显得单薄。他而后隔着口罩碰了碰贺涵的额头,落下一个真切的吻。

 

没有需要他签字的同意书。庄恕看着方志伟放在他办公桌上齐整全面到荒诞的一叠文件,终于不再压抑眼里的潮湿。如果需要手术时的同意书,必要时放弃抢救的同意书,如果死亡遗体捐给红十字会的同意书,器官捐赠表……每一份上都有贺涵的签名,字迹漂亮得仿佛让庄恕看见这个人签下那些几千万上亿的合同时的笔触。

庄恕想他其实多么自私。他是做医生的,他自己也签过遗体捐赠和器官捐献,如果异位而处,他也会和贺涵一样选择自己去签署这些诸如必要时放弃抢救的文件,理所应当,稀松平常。但到底是为什么,在看到这些文件上的签字是“贺涵”之后,他依然感受到那么多超出预计的疼痛。

除此之外,面对这场传染病,他给出的治疗方案“改善呼吸,立即切除脓肿”,贺涵是第一个躺上手术台的病人。可庄恕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蔺晨敲门进来的时候庄恕正对着空无一物的读片灯模拟手术流程。读片灯亮着,冷色光线落到他的脸上和举起的双手,就仿佛他僵硬的身体被一股寒流冻住。

“你还好?”蔺晨轻声问他。

“还好。”庄恕吸了吸鼻子,单手去搓那些干在他脸上的水痕,再搓了搓自己单薄刷手衣下冰凉的手臂皮肤,“冷气太足,有点冷。”

“把衣服披上?”蔺晨环顾四周,从沙发上捞起庄恕的白大衣扔过去。

“谢谢,刚才还真是有意的,冷一点有助于保持清醒。”庄恕冲蔺晨笑一下,迅速穿上白大衣。低头的时候蔺晨发现他的嘴唇都有些发紫,是真的被冷气冻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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