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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庄恕亲自为贺涵缝合。
多少年没做过关胸缝合这样的细琐工作,这一次他坚持自己上手。今天的庄教授的确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做到最高水平的外科医生连缝合这样的小事也足以看出人与人当下能力的差异。但是,很多细致到过分的在其他医生眼中或许相差并不太大的操作,庄恕执意一一将理论精准兑现,并非因为不放心将缝合假手他人或在如此情境下有意上课甚至showing off,他其实只是想要在有关自己对于贺涵的每一件事上亲力亲为。他反复考量比较,为他选择一个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好的方案,哪怕风险更大,他也必须要完成。
几个小时过去,他恪守着一个顶尖外科医生对于生命的全部关注,手术台前不放任自己的情感,却也不去全然摒弃和忘记。他知道自己手下的这具躯体属于谁,从皮肤到骨骼,从器官到神经,从肌肉到血液,它们从最细微的单位开始,连结,堆砌,塑造成为一个这样的人:有精神,有意志,有情感,有灵魂,会批判,会思考,也会爱。
庄恕亦知道自己和正躺着的这个人此后将永无可能孤立地存在。他们紧密的爱欲与亲情早已从建立成长为一种长此以往的共生。很多话他们不必再说,不论是贺涵还是庄恕都已经说得足够多。况且言语有它自己的局限性,到了后来,它早已不是交流沟通的必需媒介。静默喧嚷,醒着睡着,他们也都能够听到。
手术当然成功,必定成功。如果需要,庄恕可以完整地复述整台手术过程里的每一个相关细节,包括他核查过的所有数值:血压,血氧,呼吸,等等。可如果贺涵可以好起来,庄恕此生应当都不会再回顾这台在教学意义上价值巨大的手术。破裂过的大血管,数字残忍的出血量和输血量,他的专业加上私心相互争辩终于还是坚持不切开心包,因而手术时间久过他之前做过的任意一台肺脓疡肺切除术。
庄恕在等待贺涵麻醉苏醒的时候身侧还有一些忙碌的同事。他因而不露痕迹地看他,目光柔和地笼住爱人的一整张脸,那张安和的漂亮的脸令他眼眶发烫,眼眶里开始出现一些零星水色。
如果他能好起来。
凌远为着会议耽搁了大半天,结束之后又一直忙碌,期间靠热水和苏打饼干填着,直到晚上才得空真正吃了顿饭。一日之内,唯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贺涵手术成功的消息。虽然一台手术的暂时成功无法说明什么,但庄恕的经验和临床智慧之下自有令人信服的判断。他既已决定全盘更改治疗方案,从下午开始连台手术,这就说明他们已经多抢来了一些时间。
而一旦稍空下来,凌远即不能不忽略自己心里某处,一种持续悬在半空的焦灼感。非常敏感的情绪与意识,有一个特定的具体指向。他知道自己在担心,这种担心与当初看着程皓诊所出事之后那小孩日夜消沉喝酒度日的担心似乎一脉相承。
他想他是明白程皓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的。不是病情的真相,不是生命期限的答案,而是一个人笃定地确切地告诉他,他是被认真关注着的。这种关注不应当仅仅是一个医生出于责任而对病人的关注,或是一位院长对他的被感染的员工的关注,而是更私人一些的那种。
这个上午其实才是程皓最煎熬的时候,毕竟状况急转直下,几乎全盘丧失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早一日被感染的贺涵就在他的身侧逐渐虚弱,衰竭,咳血,细菌将一个曾经强健的成年男人拆解得几乎支离破碎,直到被推出去做一台全然未知的手术。
而程皓明确知道这是他将要经历的。
那时凌远被公务绊住,不是几个小时,而是一整天直到现在。他不知道病房里的人是如何接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放大数倍的恐惧,一边又要接住自己的恐惧来度过这一天。隔离病房中,人人孤立无援,会不会有人认真安慰他?
凌远等助理送来最后一份需要他立即回复的文件,签完后准备去隔离区,哪怕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他走在空旷的行政楼中庭,听到自己脚步单薄又沉闷的回声,看到前方后方灯光明暗交错隔开两个世界。
手机铃声就在此刻突兀响起,是隔离区来的电话。而后他听到了一个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凌院长,庄主任刚才下了手术发现体温偏高,正在隔离观察。”
凌远在观察室外看到靠坐在床上的庄恕根本没有被隔离观察的自觉,而十几分钟前他差一点就头朝着更衣柜直直栽下去。他身上的刷手衣还没换,右手举着手机打电话说英文,电脑搁在腿上,扎着输液针头的左手正在操作电脑触控板,飞快地翻着资料。凌远耐心抱臂在两层塑料布外等庄恕打完这通电话,庄恕看到立在不远处的人,认出是凌远,于是有意拔高了声音,让他听到自己和电话那端的人正说的什么。
“好消息,我们的方案应该成立。”庄恕方挂下电话就对凌远说,“到刚才,今天我一共做了四台,手术都成功,情况暂时也都平稳。”
“你刚才电话说的什么我都听到了。”凌远蹙着眉看他,“你自己怎么回事?”
“应该是扁桃体有些炎症,发烧也正常。刚才就是短暂晕厥了一下,没事,可能连台太累。”庄恕冲凌远摇摇头,手里敲着键盘还在回一封邮件,“不至于就感染了。院内防护还是很到位的,观察是为了放心,但应该是没事的。”
“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倒下了。”凌远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一手拧着眉心,“就算你觉得不是感染,但既然都隔离观察了,那就趁此机会多休息。扁桃体发炎总是事实。”
“没事,我也正好整理一下书面的内容尽快给科里发下去。就当体力劳动之后的休息了。”庄恕回完邮件合上电脑,顿了顿还是问道,“程皓怎么样?”
凌远闻言,手下飞快地翻着微信,明知程皓此刻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摸手机给他发消息,却依然有些失落地扫了扫他们的聊天页面:“我也忙了一天,还不清楚。既然蔺晨没和我说别的,那就是还行,不过应该还是要手术。”
庄恕点点头:“那我就争取夜里退烧,明天给他排手术。”
“你怎么知道是找你开后门的意思?”凌远终于笑出一声,也点点头,两人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凌远放出一声叹息再次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真的感染了?”
“想过,万一真的那就真的吧。反正在隔离区里那么久,没什么是百分之百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们都有心理准备。”庄恕接话很快,“只是,如果这样就没法继续做手术了,这种焦虑和无力可能会甚过我个人的情绪。当年飓风的时候你应该也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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