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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过,但运气不好,没来得及仔细想就被确诊。”凌远直言,随即无奈地笑笑,“那个时候医院的新秩序才建立起来,李睿刚上普外主任没多久,独当一面的时间还不够长。我是部署完成了,但没有个镇得住的人一直在一线,我怕医院会乱。这是我担心的事情。”
真到了那一天,未来生死不卜,病毒在器官间血液里肆虐,心里想的却仍是自身之外的那些。死亡于每个人而言都公平,没什么医生须得天生强大的道理。有很多品格并非与生俱来,只是当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医学者,能力者,管理者,就自然而然地去经验思索,才将这些多少人望尘莫及的行性养成为本能里的习惯。
总是将自己放得低一些,手心里把握着真切生命的人,所有的忧虑与宽心,安然与歉疚,全与被疾病串联的病人相关。都是陌生人,可他们的一切因此变得紧密而难以分割。
庄恕应和着叹口气,随即哑着嗓子轻声笑一阵,带出一阵急短但连续的低咳。他总算在凌远的注视下咳完,捞过纸杯喝水,然后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贺涵就是我的确认。事实上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他在哪里,在公司开会在健身房跑步在家逗狗,还是说像现在,半天前才从手术台下来,躺在隔离区里,之后也不知要多久才能真正好起来,他都是我的确认。”
凌远不说话,两手无意识地交握着搭在小腹前。
“在可以抗争的时候竭尽全力地抗争,剩下的只能听从安排。当外在不再有可以凭我一己之力改变的东西的时候,就还是回到内化的路上去。”庄恕抬头看一眼自己的输液袋,看到就剩下最后一点液体,索性自己拔了针,然后他拉了把椅子,坐得近了些,“我们可能还是不能完全坦然,但可以不拒绝可能性。关于这个,其实你理解的比我多得多。”
“我明白你的意思。”凌远点点头,又是一声叹息。
凌远从他有记忆起即很少觉得寂寞,或者他其实一直寂寞但是没有意识。因为他永远都很忙。年少时候忙着尽己所能讨好家庭,念书,学习,跳级,拿无人能及的分数,十四岁就参加高考,报了最好的医学院,第一名入学又第一名毕业,出国,拿几个博士学位,做无数个领域内的第一。工作之后他永远忙着工作,生活里填满了病人医院手术科研项目,还有巨大的责任和庞大的理想,以及接踵而至的曲解误会指责。
有时他的身体状况陷入低谷,但没什么能让他真正停下来。生来缺损的肠胃,严重的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包括那次流行性出血热的感染——胃穿孔却依旧完成了国内第一台劈离式肝移植,被飓风病毒感染却躺在隔离病房里完善了医院有关重大疫情的应急预案——他不会停下来。因为这是他规避生命里更深层痛苦的方式。
多少人眼中一帆风顺的生活,完美至极的履历,遥不可及的地位名声,总是有别于常人的出类拔萃。凌远向来被认为是天才少年天才青年,天才的医生,天才的管理者和领导者,所以如此种种于他而言似乎应当轻而易举触手可得,而在这些表象之外,他的生命其实一直步履维艰。他不断地从一个巅峰迈向另一个巅峰,精进迅速从不止歇,不因渴望成功,而是因为他害怕失败。*
学生时代的失败永远与自我认同相互关联,而成为外科医生之后——医生的失败永远与生命挂钩,活着或者死亡,继续行进或者戛然而止;于他自己而言,这涉及到他是否需要接受审判,甚至是否需要花费精力说服自己继续留在这个行业之中,持续揭露苦痛与残破的现实。
一个永无止境的行业,局限却无所不在——除了情感和道德,医生本身才是最大的局限。
但有关这些,凌远从来无处言说亦无可流露。他早已习惯将自己放到最高最强的那个位置,或者是,被自我的环境的作用一起推放到那样一个位置。看似一切都尽在掌控的,其实从来身不由己。
但是这天夜里,一直忙碌的人突然开始感到一些冷清,甚至有些苦于这样的冷清。习惯事事倚靠自身的他突然就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情感的一部分已毫无可控地寄托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这种感觉相较于学生时代那种对一位同班女生倾注的特别关注相似又不相似。相似的是,它的出发点依然单纯而直接,蕴含着外科手术和医学科学中某些冷酷纯净的意味。只是如今它或许已更加清晰深刻,也更加完整。遥远,看得见根源,还与那些柔软而温和的有着浑然一体的质地。
有那么一瞬间,凌远看到庄恕脸上的平静,心里即生出一种“会不会太迟了”的疑虑,但这种疑虑持续的时间不算太长,很快就又回到为着自我明晰的意识的感慨中来。
程皓,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凌远就迅速承认了他的专业,继而接受了他生活细节里的帮助。将脆弱狼狈的那些展露给他看是意外,但似乎也没有太多被撞破的尴尬和维护某种无坚不摧的凌院长形象的执念。
然后他开始无意识地和别人频繁地谈起他,不知怎么就开始称他为“小孩儿”,几个字里藏着一些不为自己所明晰的亲昵,然后他接托住他生活里蓦然出现的断裂与深渊,自然而然地提供一切他能力之内可以提供的帮助,甚至在美国的时候还主动关注他诊所事件的后续,听闻家属已经归还了当初索赔的五百万而感到发自内心的开心欣慰,却没想到,很快他就为把自己送进隔离区里日渐衰弱的这个人而焦灼忧虑。如此种种早已是明确的迹象,只是凌远现在才发现罢了。
在某些面向上他或许应该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毕竟它是刺激也是驱动,加速了建立与生成。只是,如果每次的建立与生成都需要一场这样的残忍变动——那么但愿不要再来一次了。
tbc.
ps. *Doctor Str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