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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凌远最终还是去了A8病房。程皓睡着,贺涵倒是醒着。凌远在程皓床边安静地立了几分钟,一样一样地查验过他的指标数值,然后替他拉上了隔音帘。他看到贺涵有和他说话的意图,于是轻轻拉过一把椅子在贺涵床边坐下,心里隐约知道他要问谁。
贺涵刚开始感受到术后创口的疼痛,麻醉药效过去之后醒醒睡睡,他努力挣了挣眼睛,试图保持神思的清明,却还是本能地问一句:“庄恕呢?”
凌远心道“果然”,却也没立即回复他,只是这样说:“因为庄教授今天一整天都没来病房看你?”
“倒也不是。”贺涵终于将自己的神思从困倦中短暂地剥离出来,他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说几句话就有些气喘,言语到后来只剩下气流出入的声音,“我刚摸到手机,除了做完手术,他给我发过语音,告诉我,手术成功好好休息,然后直到现在,都没发过第二条。我在想,他现在,应该不至于还在手术上?”
“他是做了一整天手术。”凌远起初的确有些犹豫,后来想起他和庄恕交谈时候对方清澄明亮的坦然,又想到他曾说起自己与贺涵的关系里那些开诚布公无需隐瞒的部分,遂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你的手术做完之后,从今天下午开始,庄恕就带领他的小组为危重病人连台进行手术。大概一小时前,他完成了今天最后一台手术,但在休息室里有过一次短暂晕厥,然后被发现体温升高,正在隔离观察。他自己的判断,只是因为扁桃体的炎症,不是被感染。他后来没再给你消息应该是在忙一些paperwork,要尽快给科里发下去。不过他也是真的太累了。”
贺涵依然没能从麻醉后的疲惫里脱身,连蹙眉都很费力,索性闭了眼,他静了几秒然后问他:“他怎么样?”
凌远宽慰地隔着被子拍了拍贺涵的小臂:“我刚从观察室回来,其实还不错。应该就是如他自己说的,累的,除此之外扁桃体有些炎症。”
然后贺涵对凌远笑了笑表示感谢,很快再一次乏力地陷入睡眠。凌远轻轻拉开隔音帘,站在原地转身看着A8-3床戴着呼吸机的程皓许久,终于转身走出门去。
凌远换下隔离衣出消毒区,正好迎面碰到从另一间走出来的庄恕。庄恕脸上有长久以来的难得的轻松。
“显然是个好消息。”凌远抬手和他打招呼。
“的确。”庄恕略举了举手里的笔记本以示回应,他说话时还是难免低声咳嗽,但精神很好,“我得赶紧回科里去给他们开个会。你呢?”
“我准备回办公室,睡会儿。”凌远还是没忍住蹙了蹙眉,“你也都累病了,还是多休息。战线拉得长,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本钱得保住。”
“彼此彼此吧。”庄恕不甘示弱,“你的胃最近不怎么样吧?”
“喔。这样。”凌远一扬眉,随即有些乐不可支地耸了耸肩,“马马虎虎。”
简短的玩笑过去,他们快步走向相反的方向。凌远就在此时突然意识到,刚才他分别交谈过的两个人,他们彼此爱着的身体里确实有一种默而无声但震撼人心的力量。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力量,一种坍缩正向着一个中心迅猛发生,紧接着,整个世界都会向着他们聚集。他们与万有共在,人类毕生追求的健康与尊严与爱,因此没有理由不为他们构筑起坚实的壁垒。
说不羡慕是假的。这样的情感,这样的关系,已经好到无以复加。凌远想到这里又顿了顿,脑中闪过那小孩儿的面庞,安静的活泼的,兴奋的沉默的。
天亮之后走进A8病房的又换回了庄恕。他穿着隔离衣与步履稳健地往室内走,一如每一个他亲自查房的清晨,仿佛昨天夜里的那一场几秒的晕厥和被观察的几个小时只是一件不足为奇也不值一提的小事。他有意将这间病房放在最后,只为在可自由分配的那一点时间空档里多留几分钟给贺涵。
贺涵在庄恕走进病房的瞬间醒来,他从来不喜欢心灵感应那一套,但他们之间似乎的确有着一种没有刻意的天然的默契。他们的目光简短相碰,两人在视线中为彼此笑了笑。然后就像这场疫病刚开始的时候,贺涵一言不发地安静等待,目视着庄恕先看了A8-1床,再看了A8-3床,最后才绕回到他的床边。
小姑娘已经上了呼吸机,安安稳稳睡着,程皓的状态也暂时稳定,被方志伟带着推出病房去手术室准备手术,主刀医生将稍后过去。
庄恕在贺涵床边坐下,核查完全部指标,然后握了握爱人的手。他看到对方眼中带着忧虑的关切,伸手去抚他蹙起的眉心:“后来太晚了,就给你回了个表情,你可能没看到。我真的没事,累是难免的,也就是扁桃体发炎。今天早上已经退烧了,真的。”
贺涵伸手握住庄恕的手指,先放到自己脸颊边贴了贴,然后紧紧攥进手心里,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抱歉。”
庄恕有些讶异:“你抱歉什么?”
贺涵神情认真:“我被感染,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瞎说什么?”庄恕一愣,立即反手挣脱出来,用力回握了握贺涵的手腕,语音略坚硬了些,然后道,“就算你没被感染,隔离区里还有我这么多病人。我是医生,这是我的工作,什么添麻烦不添麻烦的?”
贺涵眼里全是对自己的无奈:“身为医生家属,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如果做不到是你的后盾,至少应该让你省心,活蹦乱跳的好端端的在外头,而不是让你时时刻刻挂心。”
“喂。听我说。”庄恕握着他的手说话,十指紧扣,“你就算活蹦乱跳地在外头我依然会时时刻刻挂心你的。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在哪里,不论你在公司呼风唤雨还是被感染了躺在隔离区里,你都一直是我的后盾。”
贺涵认真看着庄恕,眼睛一眨也不眨,然后他点点头,有些释然地道:“我说傻话了。”
“是有点傻。傻啦吧唧的。”庄恕笑了,然后看了看时间站起来,“我该走了。程皓在等着我做手术。我迟到一分钟,凌远要砍了我。”
“也不至于……”贺涵下意识接话,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庄恕表达的意思,“……Oh.”
“懂了?我说的没错吧。”庄恕轻声笑了一阵,竟有些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再趁着贺涵因此而愣神的间隙,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又是一个隔着口罩的吻。
“保重。”贺涵笑着目送他。
庄恕回身点了点头:“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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