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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凌远果真没有说错。这一次高度传染性急性肺炎的爆发,战线的确拉得很长,几乎及得上当年的非典。刚开始死亡确诊的数字一日一新,到了现在,更换治疗方案之后,所有的数字暂时平稳下来,虽然有效的抗生素组合依然没有一点响动。滞留在绝境中的人似乎得到了某种摇摇欲坠的赦免,希望和死亡都暂时离他们有些距离。
但这不代表安全。仿佛只是某一个瞬间被无限延长,但如果既定的结局终究要来,它还是会来的。恐惧焦虑一直都在,没有人侥幸。谁都不知道下一次溃堤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庄恕虽然在一线上上下下,置身一批一批的医护中间被替换过几轮,但贺涵在病区里,他就几乎一直没出过隔离区。换洗衣物在疫病爆发前就常备在办公室里,其余生活用品由医院统一配发,他没有理由出去。疾病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是第一医院最好的手术医生外科权威,虽然名义上被替换下来休息了几次,他的工作也从未停止。
即便如此,庄恕觉得至少还有他喘息的余地。病人病情稳定的时候,他总会抽时间去病房里坐坐,三五分钟,甚至十五分钟半小时;忙起来的时候也许三五天才以私人的名义拜访一回病房,但也得到妥当的安慰。毕竟庄恕日夜在隔离区里,如果他想,他与贺涵可以日日打上照面。
贺涵真的是很好的病人。最早一批被确诊,最早一批被送进隔离区,第一位接受手术,可他一直坚持活着,手术伤口在渐渐愈合但细菌感染仍然在体内作祟。他的状况一直不稳定,好转恶化然后好转再恶化,如此反复。可他虽然身体虚弱但内里顽强着,一向如此。
哪怕被细菌感染折磨得迅速清减下去,身体的肌肉都开始流失,脸颊凹陷颧骨突兀,肩胛骨肋骨根根分明,贺涵仍然可以笑,在宽慰A8-1床的小姑娘的时候,在和A8-3床的程皓瞎扯淡的时候,在看到庄恕进来的时候。
因为瘦得太快太多,他的一双眼睛在病房里的冷色灯光下显得有些突兀得大,认真看向一个人的时候就显得尤其黑并且尤其深邃。他笑起来,意志精神的面向与身体的抗争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展露出来,瞳孔里贺涵式的骄傲和强硬一如既往半分不减,让人心疼的同时又不得不继续承认它们的美丽。
每到这时庄恕就会亲吻他,或者握住他细瘦苍白的手腕,轻轻抚摩他长时间输液的有些僵硬的手背静脉,或者抱住他单薄了几分的肩背,任凭骨骼的沟壑嵌进自己的身体。层层隔离防护是屏障但阻隔不了流动的体温,而这交互的温度就是他们这段时间里最喜爱也最需要的那些。情绪饱满,带着原始坦荡真诚的力量。
只是,相较于觉得还有喘息余地的庄恕,凌远却觉得这次的战线实在太过于漫长。他在中期的确有那么几天不再相较封院伊始时候那样焦头烂额,但很快他又回到了连喝水时间都奢侈的忙碌之中。
隔离区里的最高临床和行政领导是第一医院的大外科主任,心胸外科的庄恕,抢救的总负责是在埃博拉一线工作过好几个月的蔺晨。他们的存在,毫无疑问,足以让凌院长给出无条件的信任,隔离区里的一切事务全交由他们去办。凌远因而在被连轴的会议缠住无法脱身的时候,就几乎不再有频频进入隔离区的理由。
他日夜睡在办公室里,平均一周进一次隔离区,却也只是给出一个他一直在医院里与所有的职工同进退的信息。除此之外,他实在是太忙了,每每路过A8病房,最奢侈不过从外往内匆匆一瞥,看到几个模糊人影一晃而过,分毫不给自己的私心留机会。
那被勉强延长的摇摇欲坠的暂时赦免的瞬间濒临崩溃的时候,有效的两组抗生素联合用药终于被提出。此后,隔离区里医护的压力倏忽减小,凌远却凄凉地继续保持忙碌直到医院解除隔离。而在此期间,他没再进过隔离区,和程皓的联系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几条微信。
隔离区里最后一批滞留医院的病人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凌远终于有了半天的休息时间。他刚收到了庄恕的请假微信,想着还有一份文件要拿,索性屈尊主动去心胸外科的办公室找庄主任。
庄恕看到他进来倒也毫不意外,扬扬手就将一个文件夹飞过去:“凌院长来啦。”
凌远抬手接了文件,刚点了头就发现身侧的沙发上半躺半靠着的贺涵:“你怎么就出院了?”
“他在医院住了太久了。别说他不想住了,再住下去我都不忍心。”庄恕清清爽爽地笑了笑,“反正科里就剩一些收尾的事情,我差不多安排好了,索性也请三天假回家,照顾这个即将痊愈的病号。凌院长,这个假你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
在准假这件事上凌远也是难得爽快:“我批,我批。不批的话,我院大外科主任要是一怒之下造反辞职,我不是得不偿失?”
庄恕哈哈大笑,笑完看凌远也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于是自己捧起一摞病历夹往门边走去:“那你们聊着,我去给我的小朋友们开个会,开完会我就下班带贺涵回家了。”
贺涵目送白大衣离开,顿了半秒,才慢悠悠地将视线从刚刚阖上的门板处移回来。他的眼睛里还留着方才安静观望庄恕凌远对话时候的笑意,温温和和地看向凌远。
凌远很快就懂,也不试图掩藏:“庄恕和你说了?”
“我们只是小小地隐晦地交谈了一下。况且我怎么说和你的小朋友同病房那么久,其实发现得比庄恕早点儿。”贺涵再笑了一声,稍微支起点身体,“就剩一层窗纸的意思,进展还是慢成这样,我俩都有点着急。”
凌远一愣,索性也笑了:“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
“聊聊?”贺涵眨了眨眼,“有空?”
“有空,聊。”凌远拉过一把椅子在贺涵对面安稳地坐下。
贺涵静了几秒,然后说:“遇到庄恕以前,我头顶着的所谓成功、优秀、财富、自由,这些令人羡慕的光环给了我太大的无形的压力,让我在所有关系中都要竭尽全力保持这个样子,而且还要装作毫不费力。我一直紧张,患得患失,长此以往已经忘记了还有另一种生活的样式。而庄恕打开了我的缺口,他让我接纳了那个很久以来都一直为自己所摒弃的自己,让我感到真实和轻松。而这些的源头,是他这个人,同样也是爱,我们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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