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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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其实程皓这么讲蔺晨应当不觉得意外。和凌远做朋友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何况你爱上他,甚至还要准备好去和他建立一段企望长久的亲密关系。

蔺晨也知道程皓心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多是等待,观望,给予,有时候那种给予甚至真的达到了不求回报的程度。但他切实听到程皓一字一顿地说想要退出,依然为此感到惊诧,而他五官的表情因而有瞬间的错位:“说什么呢?”

“嗯。”程皓的这一个字带着轻微的鼻音。

蔺晨以为自己此刻做什么反应都合理。他在接收到信息的瞬间难免有些气愤,却也因为理解这种退缩,很快消去了这三五秒的气。然后他开始对程皓感到有些心疼。他开始体会到一种怜爱的意味,并很快了解到体会这种情绪更深入一些的人会是什么感觉,比如凌远。

一切通畅了。于是他放缓语气,去掉平日里胡调海侃的劲头,声音认真但是态度轻和:“不要这样讲啦。我看得出来,凌远是真的非常喜欢你。”

“我也看得出来。”程皓慢慢地将靠在身后的枕头换了个方位,自己坐得更舒服了些,努力让他的诚实显得坦然,却仍略微将视线从蔺晨身上移开了些,“你看凌远的眼神我熟悉。就是因为我全亲身经历过,所以我都知道。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建立关系是一件主观的事情,哪有一个硬指标来界定好与不好的?”蔺晨再摇摇头,然后轻浅绵长地出了口气,“我是喜欢他,我也认为自己爱他。但是关系的存在与稳定讲求相互与合适,无论你是出于哪一个面向进行比较,这都不对。”

程皓抬起头,脸上的神情仿佛在等待。

 

“你知道我和凌远是本科的同班同学,工作后还曾share过一套公寓。但我很快就去做维和医生,他也有了足够的钱买房然后搬走。博士刚毕业的年轻医生在进入医院起初的那种焦头烂额式的忙碌你大概也了解,所以那时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真的不多。

长久以来,我的心愿从层叠复杂情绪中不断规整剥离直到今天,其实已经变得很简单,无非他好。他已经很好了,事业,专业,全都很好,还在不断地变得更好。但问题是,他的心里装了太多构想、病人、朋友、亲人——哪怕他很少展露出来——只是偏偏没有他自己。他是院长,是大家长,扛着多大的压力才能把手底下几百号人罩得妥妥当当——但很少有人疼他。你是真心疼他的,我知道。

他最开始的时候当院长一上来大张旗鼓搞改制,直到今天恨他的人依然不少。不是说没有崇拜他尊敬他和为他开脱的人,这样的人也太多了,而是说,真正理解他的人实在太少了。

而那些真正理解他的人,深入一些的比如庄恕,在同事与朋友的关系中能做到最多的表达,无非真正认同他的理念与决断,继续在实际行动中秉持相像的‘信仰’和意志,除此之外能够在更私人层面和他仔细表达的,几乎没有。

凌远看起来是坚定不移,是清醒明确、尖锐锋利,但你知道他并非无坚不摧无孔不入。他非常需要来自他看重的人的确认与鼓励。而这种确认和鼓励早不局限于一些数字报道或嘉奖,而是……它很神妙的一点在于这是需要来自自身的回音的。并非所有的表达都可以在凌远的身体里生成聚集起一种本能的回音,而你可以。所以,因为你,我也替他感到珍惜。”

蔺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走神,很难意识到自己一字一字具体说的什么。他脑中一顿一顿有诗行出现,但丁的《天堂篇》,一切无以名状得清晰。

“因为我见过玫瑰树,整个冬天

满身荆棘,坚硬而不许人触碰,

后来却开出朵朵诱人的鲜花。”

多少年以后,玫瑰树仍是同一棵。但终于有人能够让花树融开他身体以外坚冰似的硬壳。蔺晨不必亲自供养,因有与其双向接纳的人彼此关照。那么他的心愿也算达成。

 

然后他被室内的安静打得醒过来,抬头看向依然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程皓,继续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况且凌远和我提过你好几次,所以我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关心——不要反驳我——想想看,你在他办公室帮他扎静脉点滴的那天你们才见过几次?碰到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哪怕他那天一时兴起开始‘多管闲事’,最多也是把人送去酒店而不是往自己家里带。凌远是个自我界限很厚重的人,能够不假思索地让你成为他的朋友然后是室友,我想应该可以说明一切问题了。

他从一开始就对你天然的没有太多戒心,天然的甚至不自知地接受你的关心,也转而关心你。

我是为他回来的没错——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但你也不用为此感到不好意思。你觉得我和他关系好,那是五年同学我每天上赶着去招惹他才得来的。你和他才认识多久呀,他就能主动去看你的资料挖你和合作,对吧?”

蔺晨说着话,真心实意地笑出来,看到程皓眨了眨眼,于是以此回之。

 

“不知你知不知道刚果金埃博拉疫情再次爆发,今天上午出的消息。我有经验,又是前维和医生,过去支援应当是最合适的人员。我刚报名了无国界医生,等审查合格,应该马上就要走了。

……你先听我说完。我是定不下来的人,一直都在远走。长久得留在同一个地方,这不是我的生活。凌远眼中的人是你不是我——就算真的是我,就算我真的和他在一起,我也没办法因此停下来。如果我继续出走,那么对和他建立这样一段关系而言几乎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在亲密关系里凌远是需要陪伴的人,虽然他从来不表达这一点,甚至他自己都可能没有这个意识。所以,如果确定自己爱他,多花时间与他在一起,发自内心地关心他理解他就已经非常非常好了。

没有什么普通人和天才之别。在感情的界限里,每个人都是凡人,痛苦,忧愁,澎湃,欢愉,天分左右不了情绪,没什么配不配、值不值得的说法。勇敢一点。我祝福你们。”

蔺晨知道自己是天生的远行者,一辈子东游西荡,无法扎根,江湖路远才是他的归宿。但无论如何他自始至终都和生命在一起活着。

这种活着如果有什么可称之为终极目标的话,一定不在于完整,不在于成就,不在于拯救,不在于攻击,而是一种经验和忍受。竭尽所能地体尝所有的幸福与苦难,承担与溃败,富有与贫困,升腾与失落,华丽与无聊,清醒与沦陷,天才与平庸。

而蔺晨可能已经早在诸多无意识中认识到了,这是于他而言的人生现实里一切无意义的出路。

 

“我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走,去考军医大,除了什么天生适合东游西荡。”程皓在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个算不算?”蔺晨哈哈大笑,而后看到程皓的神情自己也正了正色,“是真的啦。他那会儿有喜欢的人。况且就算不去考虑他怎么想的吧,你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多大?他十四岁,清凌凌的小嫩葱一根,个头还不到一米七,瘦得不得了。你觉得我能不走吗?”

 

“谁等待了足够的时间,谁就将永远等下去,超过了某一期限,就什么也不会再发生了。”——塞缪尔·贝克特《马龙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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