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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其实程皓才刚有些好转起来。病情发展到中后期,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进食,肠胃虚弱,抗生素起效以后他也开始恢复饮食,从流食开始慢慢改善,但胃口一直称不上好。最近给的药物对肠胃还是有些刺激,今天一天他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去,直到凌远递过来一把小调羹,又塞给他一桶亲手包的小馄饨,热腾腾的,他就什么都好了。
小馄饨小得名副其实,轻轻松松一口一个。外皮煮得恰到好处,带汤干干净净地躺在勺子里根本没有糊的迹象,入口却又立刻就化;手剁的松软肉馅混入了一点点虾糜根本无需咀嚼,清汤里冲了紫菜和开洋提鲜,一点点煎好的蛋皮切丝,一把同样切得细碎的翠绿色小葱飘在汤面上,食物本身光端详都是美的。
程皓往口中送了两粒小馄饨,而后突然停下来,摸过手机拍了照,再心满意足地继续。
“干嘛?”凌远失笑看他。
“凌院长亲手包的小馄饨,我一下全吃了多可惜,当然要拍照留念。”程皓在一面氤氲水汽后抬起头,笑得开心,眼眶似乎有些泛红,“你还会包什么?”
“包饺子包汤圆包粽子……以后有的是你吃的,又有什么好拍的?”凌远看着缩在宽大病服里的小孩儿,想到程皓健康着的时候,半夜在自家客厅里溜溜达达,或者盘腿坐在沙发上搞科研,嘴里必定要咬着零食一刻不停又怎么也吃不饱的的样子,小龙虾,地瓜干,巧克力薯片,咸蛋黄鱼皮……他的心脏轻轻一颤,下一句话就自然而然地漏了出来,“你可快好起来吧。”
“你的小馄饨有魔力。”程皓再吞了两粒,突然感觉到饿了,仿佛闭塞月余的消化系统终于有了将要恢复到正常轨道上的迹象,他毫不遮掩的兴奋随即跃上了眉毛,他冲凌远笑,而后继续将鼻子埋进保温桶里去。
他想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凌远说,以后,凌远说,快好起来吧。
凌远也兴奋,不掩饰也不声张,只是欣欣然坐在那里。他看着间或抬头的人已经吃到发红的鼻子,终于没忍住再开口道:“消化外科的专家提醒你,还是慢点吃吧。”
蔺晨其实已经下班,但因为无国界医生的审核材料,这天傍晚他在医院就又留得更久一些。他来已经解除隔离的肺炎病区交接班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他一路穿过大病区,又路过一排因为恢复不佳以防交叉感染所以安排的单人病房,在走廊尽头的那间门外看到了里面的程皓和凌远。
他的视线一晃而过,室内的光又稍晒暗于室外的。可是那一小盏床头灯的暖色光线散开来,一半落在程皓脸上,一半落在凌远脸上,就把他们的笑映得透亮而清晰。
他们正在笑,说着什么话然后一起笑起来,干干净净纯粹得只是笑而已。蔺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笑,但他知道他们真的开心,连开心都纯粹。那笑容的相像让蔺晨看到的是这两个年龄本就相差不大的人,他们的身体里所存留着的天真,在人世给出了那么多施加其上的苦难与遭遇之后仍然存留着的不可思议的天真。
一个人的隐忍,一个人的缄默;一个人的多嘴多舌,一个人的利嘴毒言;一个人放下来遮住眉毛的温软的厚刘海,一个人紧蹙的眉心和棱角分明的颧骨、菱唇。这些,全是为身体里从未消磨的天真而抵抗这个世界一切可能的伤害所逐渐生出的层层屏障。一种全然不知却尽己所能的保护和转移。
程皓和凌远,他们此刻在一起,两个看起来几乎是截然相反背道而行的人,他们的天真与天真,理想与理想,静默无声或惊天动地的抗衡与抗争,在碰撞之后因为某种不可破解的相似性而安静地摆放在一起。
还挺好。蔺晨这样想着,然后敞着白大衣大步向前迈,哗啦哗啦地下班了。
再晚一些的时候程皓被凌远催着睡觉,洗漱完几乎被院长大人亲自动手塞进被子里。他明明困极了却还是努力睁着眼,大概是舍不得睡的意思。可是今天他们已经说了太多话,直到此刻突然安静下来,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程皓终于憋出一句,开口却像是承认错误:“那个,我之前那个出事故的病人家属,已经把五百万退回给我了。你还在美国的时候。”
凌远听他突然提起这茬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但他还是扬了扬眉:“我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的?”程皓表示受到惊吓。
“我怎么不知道?”凌远意味深长地一笑,耸耸肩,“你以为这个圈子有多大?五百万可不小。”
程皓见大事不好,索性眼睛一闭全交代了:“那个……我之前不说吧,就怕你赶我走,不让我住你家了。”
凌远抿着嘴,几乎藏不住脸上的那点笑意:“我赶你了吗?”
程皓竟然有点结巴:“那那那你之前怎么不戳穿我啊?”
“……这不是没来得及么。”这次的疫病几乎过去了,却还未全然过去,凌远故作平淡,但揭过这一页的时候还是难免一停顿,神经钝钝地疼了一下。
“那那那你最近怎么不和我说这事儿啊。”程皓未察,继续绝望地结巴。
凌远很快回神,有意一本正经:“你还没好呢,我说这事儿怕刺激到你。”
“啊?”程皓脸上睡意倏忽不见,就差要坐起来。
凌远有点好笑地看着躺在那儿的人连眼睛都睁圆了,心里某处便窸窸窣窣地软下来:“我怕你被我一提醒,再跑回去开诊所去了。”
程皓显然被这句突如其来的真话激得愣了愣,然后他偷笑着往被子下钻,只露出鼻子眼睛和刘海儿,声音闷闷的,几乎一边笑一边说话:“我要是真打算想回去开诊所,那还要你提醒呀?”
……凌远翻着白眼,一巴掌毫不犹豫地就糊上程皓的脑门,这小孩儿显然欠收拾:“滚。”
程皓这下连眼睛带刘海儿都一下埋进被子里去,求生欲极强,从头到脚裹严实了,一张嘴还在被子里不停叨叨:“凌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凌远气乐,径直伸手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闭嘴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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