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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将近夜里十点的时候,凌远轰炸了蔺晨的手机。起初蔺晨在洗澡,错过了凌远的三个电话和四条微信,后来他看着屏幕亮起又暗下整整两次后便陷入了似乎理所应当的沉默,他终于拾起手机给凌远回拨过去。他当然知道凌远是为了什么找他,这个时间点,如果他从病区回去办公室继续工作,理应看到了那份去刚果金支援的初步名单。
蔺晨皱了皱鼻子,一边等待接通一边有些好笑地祈祷自己已经熬过了凌远的愤怒。
“你人在哪?”电话接通,那边的声音没好气,但好在没有拍桌子,愤怒已经所剩无几,其余全是无奈。
“我在家呐,刚洗澡呢。”蔺晨兀自挑了挑眉毛,而后明知故问,“你不会还在工作吧?”
“你在家是吧?”凌远不接他的话,但那边渐渐有椅子在地面上滑动的响动,以及关电脑拉上公文包拉链的声音,“我来找你。”
蔺晨没想到凌远一句话说得那么干脆,愣了半秒才想起来补一句:“喂你吃饭没啊我家没吃的——”
就在蔺晨喊完这句以为接他话的只有电话被挂断的忙音时,却再一次听到了凌远的声音:“我吃过了。谁家里都没吃的。要不要给你带点夜宵?”
凌远从医院过来,这个时间可能路上还会再堵一波,算上他打包夜宵的时间,怎么也得在一个多小时以后才到。蔺晨于是放任自己在沙发上躺了躺。也不是紧张,开玩笑,有什么好紧张的,大不了就是再和凌远怼一架。只是……该说什么呢。
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同一个环境里留不长的,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说——我在不如上海发达的地方待久了再一回来,看到高楼大厦密密麻麻的就头晕?
还是说——你知道为什么当年很多犹太人熬过了奥斯维辛,出来以后却在那个理论上更安全健康的世界里主动选择死去?
——因为他们被浸没在奥斯维辛里太久,出来以后却发现这个世界一切如常。他们无法接受这个。*
——埃博拉隔离区当然不是奥斯维辛,欸我就打个比方,但这个比方很不恰当,算了算了算了。
——嗨,我的意思是,在那些地方待久了,有些习惯改不回来了。起初是环境所迫,后来主动地被动地,慢慢就开始转变,成了习惯。一个人对生命和自我的意识与认知,会逐渐退行到一种更原始的形态,甚至连道德哲学都不甚相像,几乎是另一套体系,非常直接,有时是更发达模式下无法理解的。
——喔,你说PTSD,我觉得这不是问题。且不说那些偶尔的应激反应到底是不是PTSD,就算是,回去了也就好了,真的。
他并不那么舒服地躺在沙发上,仰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几乎已经模拟出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对话,细致到凌远的回应和他眉心蹙起的角度。全都是直觉。
在马里加奥的帐篷里他决定回来是凭直觉,在上海最好医院的疫病隔离区内他决定离开也是凭直觉。从来都是冒险家。为了谁远走,为了谁回转,又为了谁再次离开。
生活行进到这一步,事件层层叠加,直到了当下的这一点这一刻,很多东西或许早已可以不必追溯根本源头,包括那个几乎参与了他每一场直觉的人。分不清楚了。
是他人还是自我,全然地落在一处融为一体。
情绪有时,起落相撞,逻辑与感性在身体里碰触、试探,然后总有一方在一段时间后开始加速地压过另一方。一旦分出了所以然蔺晨就会选择跟随,甚至跟随得心甘情愿。从十几二十岁的青年时代起就是如此,一向如此。
奥兹是不是曾在《爱与黑暗的故事》里谈论过去、现在、未来?他是不是说过我们应当始终提醒自己,“我们不属于过去,而是属于未来”?长长久久地记得这些,却还是长长久久地将自己的一部分放置在过去而不是将过去的一部分佩戴在自己身上。……人呐。
想到这里,蔺晨竟笑出一声来。他觉得身上更轻了一些,因他对自己更诚实一分。或许诚实地面对自己本身也是一种潇洒,蔺晨依然保持着仰面的姿势,对一片空无扬了扬眉毛,然后他听到有人敲门,或许因为躺得太久忽然起身而有些天旋地转地跑去开门。
然后他看见凌远提着装了只盆大的打包碗的塑料袋站在了他的家门口。
“你这是?”蔺晨目瞪口呆。
凌远径直绕过他走向餐桌:“就是一份胡椒猪骨煲。要是吃不下了你就喝点汤。”
“你到底吃没吃晚饭?”蔺晨还在震惊里没回过神来。
“吃了。”凌远把打包盆端出来揭开盖子才抬头看他,白胡椒的鲜香瞬间溢满餐厅,终于笑了笑,“原本是想去贺涵老说的那家日料店打包点东西,但是路过猪骨煲,竟然没人等位,就进去了。”
回家就是这个样子。贺涵看着爱人做饭的背影快乐地想。
庄恕在厨房滋啦滋啦地煎三文鱼,烤箱里有芝士焗蔬菜,莲藕排骨汤也在炖锅里咕咚。贺涵听了菜单笑话今日掌勺的那位中西搭配不伦不类,然后左手拖鞋右手皮球地在客厅里逗那只看到两位主人终于回来而兴奋得有些不太正常的狗子。
在等汤好的最后几分钟里贺涵抓紧时间抱着笔记本工作了一会儿,搁下一通Skype电话的当下他恰好抬头,看到庄恕做精细外科手术的一双手戴着笨重的隔热手套先后端出炖锅和烤盘,觉得在他眼前的正是世上最可爱的人,毕竟看他的架势可能真的在力图用三天时间把贺涵吃成一个胖子。
他们举着汤碗碰杯,用刀叉吃三文鱼,然后举起筷子去戳烤盘里的西蓝花胡萝卜和蘑菇,自觉践行餐前说的“不伦不类”。蘑菇保留了汁水,贺涵一不小心就滋了坐在对面的人一身。庄恕故意大声唉声叹气地去换掉身上的白T恤,回来后贺涵看着他身上的黑T恤哈哈大笑。
汤圆吃饱了狗粮还是眼巴巴地在桌边上蹲着,庄恕努力忽视贺涵阻拦他惯孩子的眼神,将桌上骨碟里啃剩下的排骨骨头拣了几块大的丢进汤圆的饭碗。喔哟,皆大欢喜。
这一夜让他的心里太满了。贺涵这样叹着,于是冲进厨房主动把餐厨具塞进洗碗机里。然后他邀请爱人与他一起洗澡。
“得寸进尺。”庄恕斜他一眼。
贺涵注视着看着嘴硬实则动摇的人开始登鼻上脸:“别说你不想。”
他们已经近到彼此的温热鼻息全数安稳扫在对方脸上,而就在庄恕即将绷不住时,手机响了。庄恕终于有了正当借口别开脸去口袋里摸手机,贺涵看也不看就顺着胳膊一路往下,直接攥住了他的手腕:“不许接。”
庄恕挣扎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得益于外科医生极致的视力,他居然真的看见了屏幕上的字,然后他拧着脖子说话:“欸,得接。不是凌远,是卫生局来的电话。”
“好吧。”贺涵迅速撒手,“不是凌远”这四个字精准奇异地戳进了他的笑点,他一边笑一边迅速低头瞄了一眼庄恕的手机。
庄恕大大方方把来电显示亮到贺涵鼻尖的高度,然后夸张地挑了挑眉毛,用一根手指戳了几下他的肩胛骨赶人:“别等我了,你洗吧。”
tbc.
ps. *李静睿